■张港继
跟着风,跟着几千年的风,翻越1000座山,跨过99条河,他从熙熙攘攘的城市回到僻静的小山村。一首陶笛轻音乐《故乡的原风景》,单曲循环,飘在柔嫩的春风里。
一下车,他总爱往某些山头或某个方向多看两眼。他的祖辈,还有父母,永远地安息在这方土地的草根之下。他记得父亲生前说过的话,世间万物,皆在草下。
父母的坟头在老屋后山的半山腰。十多年的山风,吹来吹去,属于父母的短松冈高大了许多。植被蓬勃茂密,灌木丛生,芦萁齐了腰深,乔木皆已长大,松树挺拔,尽显风姿。风一动,满山遍野的树木花草,顺着风、追着风、和着风,总得热闹好一阵子。通往坟头的山路,得到在家务农弟弟一年四季不停地修剪、养护,走起来了无牵挂。山路两边,杜鹃花开得正艳。偶有鸟儿飞过。坟头窝在山谷里,风到这儿拐了弯,营造出了安稳肃静的避风港,是很好的灵魂安息之所。拔去坟头上的几茎枯草,一番祭拜诉说之后,弟弟带着后辈们下山了。他总喜欢在父母坟前的平台上静静地站立一会儿。一年到头,难得有如此肃穆、空灵、淡定、安宁、清醒的时刻。他要跟父母说说心里话。
话别,转身。俯瞰,远眺。小小村庄成带状依偎在山脚下,新建的楼房与旧宅院杂居在一起。几垄田畴呈S形延伸而去,田间地头有了众多忙碌劳作的身影,春耕备耕正当其时。大江南北,正是育苗下根、万物生长时节。漠漠水田浸泡在耕耘之后的春水和阳光里,燕雀穿梭翻飞,春江水满,纵横沟渠的流水激荡出哗啦啦的春韵。七八里开外,有条河,婀娜多姿,绿向天涯,是遂川江。家乡这一段叫泉江。泉江源头在湖南,自龙潭垴出谷,流经罗霄山脉“江南一脊”、遂川高坪夏“千年鸟道”、碧洲桂江十八湾,汇纳百千溪流,一路奔袭176公里艰难曲折流程,在万安县邓林、西源转向北流经嵩阳至罗塘下村从左岸汇入赣江。
祖父母的坟在另外一个方向。父亲青少年的时候祖父祖母就相继去世。父亲家里包括母亲娘家上一辈乃至上上一辈,都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。祖辈们像山上的风,山上吹一阵子,村子里吹一阵子,田里吹一阵子,最终,又吹上了一个个小山头。祖父母的坟墓在一个低洼地带,平对着一垄长长的稻田,又处于一个拐弯口,每年清明节的时候,风常常卷起衣衫。
从祖父母的坟地回家,要经过村头那眼熟悉的山塘。村里有十几眼这样的山塘,分布在山脚下,或一长垄田畴的中腰,水面都不大,五六亩、八九亩的样子。山塘,村里人不叫一口,叫一眼,足见其小。山塘如村里人,都是劳碌命,一年到头,蓄水,灌溉,养鱼,生长,生生不息。
每年大概只有20天不到的时间,是山塘休养生息的日子。农历年前,山塘完成一年的光荣使命,被放干了水,大的鱼进了县城的菜市场交易,小鱼小虾成了一村人当天共享的美味佳肴。记得大年初一,村子里里外外喜庆喧闹,唯有山塘素面朝天,一幅轻松休闲模样。从山上刮下来的风停留在塘泥上,打着旋,唱着古老的歌谣。从淤泥里钻出来的河蚌,顽强地爬行,留下一道道弯弯曲曲的记忆。淤泥下有蚯蚓、螺蛳、泥鳅或其他微生物,说不定还有值钱的甲鱼。几只灰噪鸦,三两只水鹨,踮起脚尖在淤泥里啄泥觅食。
立春一过,雨水一来,山塘的主人迫不及待闻风而动,将塘底的排水管道堵得严实,泉水、春水从四面八方赶来,渐渐蓄满山塘。风吹过,縠纹如梦,山一程,水一程。惊蛰春分,几篓一两指宽大小的鱼苗倾入,鲢鱼、鲤鱼、雄鱼、草鱼居多。鱼群的加盟,如庄户人家娶了媳妇又添了双胞胎,山塘顿时热闹起来。池塘生春草,碧水映蓝天。樟树临江,鱼戏枝头。白云落水,随波逐流。水边山体上,攀缘的忍冬已绽出花蕊,枝蔓举着花瓣随风飘舞,如《水边的阿狄丽娜》。忍冬,村里人叫金银花。每每看见金银花,他都格外的思念母亲。母亲在世的时候,年年采摘金银花,晒干,卖到县城药店,卖花的钱全部给他买笔墨纸砚。
了了归来事,弟弟家吃饭前,他喜欢在村前的水泥马路上走走。路上的行道树如村里的后生,几年时间长得高高,顶端枝叶交头接耳,拱起绿色走廊,又仿佛走进了时空隧道。
这年头,迎着风走路的人越来越少了。穿红着绿的年轻人总是从小车里进出,笑如风,来去亦如风。走在马路上,或者站在马路上,也是一道风景。比如马路上的一头老牛、一群鸭,一窝蚂蚁和一对刚结婚手牵手的情侣。
美丽的风景,属于马路边上的菜园。小小辣椒,高不到半尺,竟绽开了白花,婶子说是矮婆子苗崽多。几朵黄灿灿的花儿,缀在黄瓜藤蔓上,两只彩蝶停在上面。西红柿、茄子、丝瓜、豆角、南瓜、莴笋,也正当时令。冒着热气的泥土,孕育无限生机,插根扁担也会发芽。人们撒播下种子,撮上一把草木灰,掩盖一层黄土,浇几勺水,三五天,蔬菜瓜苗就会像童话世界里摇着小辫子一样的小精灵,顽皮地钻出来。稍待时日,芽儿由黄转绿,长了筋骨,各种蔬菜像上了跑道的运动员,自由奋发争抢着生长。
庄德大叔站在村口,张望。问庄德大叔在看什么,他说看看世界,看看风。生于1925年的庄德大叔,在村里,辈分最高,年龄最大,看见过的风也最多。庄德大叔个不高,瘦小,按家里人的说法,那叫筋骨体,最经得老,也能长命百岁。庄德大叔是个篾匠,年轻时开始带着老婆和3年一茬的徒弟,进山砍竹子,剖篾片,回家没日没夜地织粪箕、草箕、箩筐、竹篮、竹筛、竹篓、谷箩,天一亮担着去县城街上卖。累了一辈子,攒下不少钱,练就了一副好身板,如今衣食无忧,不咳不喘不生病,吃嘛嘛香,一觉睡到大天光。
庄德大叔说,今年的风光,与前几年大不同。他明白庄德大叔说的意思。心里想到一个不太恰当比喻,好像一个青壮年男子,去了口罩,脱下冬日棉袄,走进春风里,轻松、清新、潇洒。